2010年11月15日 星期一

王明珂:父親那場永不止息的戰爭(上)

(轉錄請註明出處)王明珂: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
網址:南方週末論壇  http://www.infzm.com/content/45883

王明珂:父親那場永不止息的戰爭

(前言)
父親20歲從軍,40歲退伍,但在我感覺中他一直是個軍人。
生在那時代,他先是身不由己地成為軍人;
戰爭歲月中的經歷,又使他成為一輩子的軍人,即使在退伍之後。

我的童年,可以說大多在父親的挫折與父母成天的爭吵中度過。
約在我小學五年級時,有一天父母親又在客廳中爭吵。
我躲在房間裡,翻弄著抽屜裡的雜物,試圖脫離那戰場。
在一個舊信封中,我翻出一張灰黃的照片:
一張長靠椅上坐著一位美麗端莊的女軍官,
四五個年輕男軍官或坐或站或臥地圍著她,
前面幾個人腰間還配著短槍,表情或神采飛揚,或頑皮輕佻。
照片背面,一行墨跡將泯的小字:「媽,看您的兒女們,重慶。」
望著照片中年輕俊逸的父親,我臆想,
若那戰爭延續下去,若父親不來台灣,若父親沒有和母親結婚,
他就不會每日過著為柴米油鹽發愁的日子。
或者,戰爭過後他又可以回武昌,跳舞、打麻將,過著他逍遙的公子生活。

(一)
據父親說,我們家在武昌是個經商世家。
我們家族的字輩排行,「駿業宏開正大光明」,也說明這是個經商家庭。
祖父曾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,回國後在家鄉經營造紙業。
父親為「光」字輩,名光輝。大學時曾就讀武漢的中華大學。
據父親說,那時他成天跳舞、打麻將。
讀到大二,當時是1937年,許多同鄉朋友都從軍打日本人去,
並從戰場前線寫信回來,所以他們麻將也打不下去了。
父親向祖父要求休學從軍,但祖父堅決不許。
後來在祖父「至少要當個軍官」的讓步下,
父親進了黃埔軍校(當時稱中央軍校),成為15期黃埔軍人。

從父親口中,以及我對他的記憶中,當年他所從事的那些戰爭只是些片斷景幕。
帶車隊走滇緬公路,由於任務艱辛,來回一趟便晉陞一級。
回到重慶,卻聽得人們傳言滇緬遠征軍運補車隊替宋美齡帶進口絲襪。
從重慶的防空壕裡拖出上千的屍體,每一具都帶著咽喉上的爪痕及扯破的衣服,
顯示他們死前遭受的窒息之痛。
遠征軍駐印度時,夜晚有印度人摸進軍營,
從懷中掏出一包橄欖大的紅藍寶石換麵包
(母親手指上那個大藍寶石戒便是如此來的)。
偽裝成警察、衛生部隊支持東北的四平戰場,受「共軍」連續一周的猛烈攻擊。
然後便是,逃難時到處尋找親人的記憶。

(二)

來到台灣後,父親便一直住在南台灣高雄縣鳳山鎮黃埔軍校旁的黃埔新村。
這也是我出生,以及20歲之前成長於斯的地方。
是的,我的幼年與青少年生命與「黃埔」無法分割——
翻牆進入黃埔軍校偷芒果與衛兵捉迷藏,
觀看官校學生在黃埔大道上踢正步,對他們扮鬼臉,
甚至青少年時眷村朋友們共組的「幫派」也叫黃埔。
據父親說,剛到台灣時,一切都明白了;
許多很親近的朋友、同僚、長官,原來都是共產黨潛伏在各部隊裡的人。
難怪後期與「共軍」作戰時,「共軍」經常比「國軍」先知道「國軍」部隊調度。
我家鄰居徐伯伯說,有一次他們師團與「共軍」對峙了一星期,
突然「共軍」撤退,並向「國軍」喊話:
「對面某師的弟兄們再見了,我們到某某地方等你們!」
果然一天後接到上級命令,要他們轉戰到那「共軍」先一天已到的地方。

便是如此,從小我在眷村的「抗戰剿匪」記憶中長大。
夏天南台灣溽熱的夜晚,鄰居們搬出板凳、躺椅坐在巷子裡,搖著扇子,
大談抗戰「剿匪」的事。
或講到傷心處引起一陣靜默,或幾個人扯下褲子、掀起上衣比身上的彈痕,
引起旁邊媽媽們的竊笑。
小時候,聽來聽去,都是些雨林中作戰的故事——
他們如何穿過雨林出其不意地突襲日軍,如何受螞蝗、毒蛇、瘧疾糾纏,等等。
但小孩們更感興趣的是:「咬人的蚊子大得像雞,恨不得拔槍打它們」;
「比水桶還粗大的蟒蛇,讓輾過它的吉普車跳起老高」;
或是,「沒頭的軍人鬼魂晚上在曠野裡踢正步」。
稍微大一些時,我才知道我們整個黃埔新村,
住的大多是38師及新一軍的軍眷,孫立人將軍的手下。
小時候常聽大人說,初來台灣時,孫將軍說不久就要打回去。
大家也為此摩拳擦掌,因為新一軍從來不相信他們會打不過「共軍」。
他們說,丟了大陸有很多原因,但新一軍可沒打過敗仗。
我在這眷村中的成長經歷,
便是從幻想著雞那樣大的蚊子、讓吉普車彈跳起來的大蟒蛇的童年,
逐漸瞭解為何村中都是些在軍中「沒搞頭」的叔叔伯伯們。

父親在1949年大撤退時,托同僚將我奶奶自武昌接來台灣,
因此小時候我們家是村中極少數有長輩在的家庭。
小時候,只覺得家中有個奶奶嘮叨我們,其他也不覺得如何。
後來才逐漸知道,什麼是「抗戰剿匪」戰爭造成的妻離子散、骨肉分離。
小時候過年時,總有三四個軍人叔叔伯伯在我們家吃年夜飯,然後大人們打麻將。
有一位叔叔經常喝醉了在我家院子裡吐,邊吐邊哭,
對來勸的人說,就讓我一年哭一回罷。
有個孫少將,每次來到村上,便讓我們一群孩子擠在他插著將官旗的吉普車上,
呼嘯地進入黃埔軍校的大門,帶我們在軍區內採芒果、游泳。
聽說,孫少將的小孩都留在大陸沒帶出來,所以他特別疼孩子。

父親對奶奶極孝順。
據父親說,在武昌,他家裡是富商地主,所以奶奶留在大陸會被清算鬥爭,
但來台灣後,對於一直有傭人伺候的奶奶來說,也是苦。
所以父親盡力奉養奶奶,不讓她受苦、生氣。
在我記憶中,父親只打過我一次,為的是我不聽奶奶的話,還對她生氣跺腳。
在奶奶過世許多年後,母親才對我們說,
奶奶來台灣時帶了些金條及火狐襖之類的貴重物品,
後來都瞞著父親賣了補貼家用。
那時,的確,一個軍人的薪水不足以養生送死。
我小學一年級時,奶奶過世。父親只有從軍中退伍,拿退伍金辦奶奶的喪事。

葬了奶奶後,不久家中經濟便陷入絕境。
幾乎天天飯桌上只有醬菜,後來連醬菜都買不起。
賣醬菜的祝伯伯與我們住在同一巷內,他的兒子阿鳳與我同年,我們成天玩在一起。
所以每當父親自己去買醬菜而不是要我去時,我心裡總覺得很羞辱,
因為我知道他是去祝伯伯那兒賒些醬菜回來。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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