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第三段、第四段,請看本系列中篇文章)
王明珂:父親那場永不止息的戰爭(上)
http://begin6189.blogspot.com/2010/11/blog-post.html
王明珂:父親那場永不止息的戰爭(中)
http://begin6189.blogspot.com/2010/11/blog-post_15.html
(五)
那次見了孫立人將軍一面後,父親的事業開始走下坡。
後來我知道,那幾年父親替肥料公司解決了不少煙害賠償問題,
使得那些高雄議員們無法藉機勒索。
然而父親的才幹以及他在「省政府」方面的人際關係,卻讓那些議員覺得有機可乘。
他們要父親為他們介入的一些地方工程向「省政府」官員說項,
並答應在工程預算通過後,以工程款的一部分作為關說酬勞。
那時,經常有豪華轎車停在我們家門口,議員親自來「接」父親到台中出差,
但我們看得出父親的身不由己。母親常哭著求父親不要與他們來往,
但父親似乎有把柄握在對方手上,不得不去做那些為公共工程說項的事。
家中又開始為了錢成天爭吵,因為父親不但沒得到佣金,還負了不少的債。
此時我已在讀高中,忘卻這些憂煩的方法是混太保、打群架。
高一、高二時,父親對我在外闖禍不但寬容,還經常「很有辦法」地替我解決問題。
每當我被一個學校開除時,他就動用關係替我再找學校;
當被我打傷的人找上門來,他悄悄地與對方在外面商談賠償,不讓母親知道。
那時我卻很少關心他,直到有一天母親對我們說,
其實父親早已被肥料公司開除,並陷入一些金錢官司中。
這時我才注意到父親的改變;他變得消沉、靜默,忍受母親對他的數落,
他已完全接受自己的失敗,也不再想對我們證明他很有辦法。
由於沒考上大學,20歲時我必須入伍服兩年兵役。
我剛進入軍中,父親便入監服刑,不久被轉入醫院。
新兵訓練結束後,我被分發到金門前線,無法回台灣看他。
父親從獄中寄給我的信裡寫道,
「吾一生戎馬,從未做出對不起國家社會的事,今受小人陷構……」
我流著淚讀他的來信;他說的不是真話,但我更能因此感受他的痛苦。
為了生活,為了讓妻兒及村上朋友瞧得起他,
他掙扎於做個正直的軍人和有辦法的大人物之間,
而至死他仍相信自己是個軍人。
在軍中,我對父親所經歷的「抗戰剿匪戰爭」又有了些新認識。
我到金門戰地單位報到的第一天,便有多個老士官來到營部,
說是來看「小老鄉」——那就是我。
後來由於我成為業務士官,查閱人事資料時驚然發現本營竟有數十位湖北籍老士官。
與他們相熟後我才瞭解,他們原來都是1948年從湖北某縣結伴逃難的同鄉農民。
到了上海,住在車站與騎樓下,沒得吃、沒得穿。
有人拿粥給他們吃,又拿衣服給他們穿,
要他們在一些名冊上劃押簽字,說是為了領饅頭。
就這樣,他們便糊裡糊塗地成了軍人。
後來我知道本師其他營裡也多有這樣的情形——
所謂抗戰「剿匪」老兵,有許多其實只是當年的難民;
當時許多國民政府軍的部隊被打散後,在上海、廣州重新「整編」,
也就是抓些難民來當人頭充數。
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,不是老士官,而是一位老中尉人事官。
他成日喝酒嫖妓,經常因欠債而讓老百姓告到軍營來。
有一回,我們年輕的營長發火了,他對喝得醉熏熏的老人事官說要將他送軍法。
「你要把老子送軍法!你要把老子送軍法!」人事官突然發狂地叫罵,
「老子當兵的時候你在哪裡?」接著,他倒在營長燙得筆挺的軍褲下,
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死命哭罵,
「老子14歲時我娘要我出門買醬油,就被你們抓來當兵;
你就斃了我罷,讓我見我娘去!」
營長在本師以行事果斷卓絕著稱,此時被他鬧得呆在那兒,不知所措。
我知道,像他那樣在我們村旁的黃埔大道上踢正步訓練出來的新制軍官,
不會瞭解那場荒謬戰爭,以及那戰爭造就了多少扭曲的人性、人生。
部隊回到台灣後,駐地在新竹楊梅,離台北不算太遠。
我每個週日假期都到父親的病床邊陪著他;
自己當了兵,曾站在金門古寧頭眺望大陸,
曾在營地裡撿拾古寧頭戰役中被同胞就地掩埋的共產黨軍人枯骨,
曾陪著那些歸不得家的老兵喝酒高唱「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」,
我這時才能體會父親那一代人在台灣的挫折與對故鄉的想念。
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那戰場——即使現實的戰場已化為每日柴米油鹽的生活壓力,
即使戰場已成為官場、商場上的爾虞我詐,
他們還是生活在仁安羌、四平戰役的艱苦與榮耀記憶之中,
還是以黃埔軍人自詡。
有一天我進入父親的病房,病床是空的;
一個護士察覺我的驚恐,她對我說,放心,王先生是去做檢查。
我與那護士坐在空蕩的病房內。她對我說,你是王先生的兒子罷,
你父親常提起你,他很以你為榮。
我聽了心如刀割;混了幾年小太保,又兩次考大學失敗,
除了為賺點零用錢而在報上發了幾篇散文外,我有什麼可讓父親感到光榮的?
在我退伍前半年,父親終於去了。
那晚台北榮民總醫院打電話到軍營裡,營長要他的駕駛員立刻送我到火車站。
到了醫院,見到父親容顏安詳地躺在床上,我並未感覺特別悲傷;
只是覺得,小時以來父親一直佑護著我們的偉岸身軀,為何此時小了許多。
辦完父親的喪事,半年後我在軍中服役期滿。
往後的六個月,我每天至少花上15個小時讀書,後來考入師範大學歷史系;
推動我的,以及後來一直推動我讀到哈佛大學的,是我對父親的感念
——他以我為榮。
(六)
那一年,1974年,我與幾位眷村朋友一起到台北上大學。
其中有一位是與我同年的楊海誠;他與我相同,服了兩年兵役後才考上大學。
這一年,以及次年,我兩度陪他到烏來山區找他大伯父;
為的是,海誠奉他父親之命,到山裡勸這位老人家下山養老。
過去我便聽父親說過,海誠的大伯是孫立人將軍麾下的一名虎將,
仁安羌戰役主攻的營長之一。
老人住在曲尺山區一條山道的盡頭,那原是一個礦場,
後來被封閉,老人單獨住在廢棄的辦公室中。
他整年大多只靠三種食物過活:
自己養的雞,溪裡的蝦子與到處可採得的一種紅色野菜。
那時年已近八十的他,白天仍能生龍活虎地修理雞圈,教我們如何在溪中放蝦籠。
晚上,飯後兩杯酒下肚,他委頓地臥在躺椅上,這時才像個近八十歲的老人。
我這時已在歷史系讀了些中國近現代史,對遠征軍及仁安羌戰役十分感興趣。
而這位楊伯伯,正是歷史的見證,「口述歷史」的絕佳採訪對象。
然而讓我感到失望的是,這場偉大的戰爭,在他說來竟是如此的稀疏平常。
他說,盟軍要提供他們最好的武器,但他們只要迫擊炮。
他說,孫將軍的部隊將迫擊炮使用得出神入化。
他們便是如此,將炮彈吊射入日軍躲藏的戰壕中,讓敵人沒地方躲。
聽著聽著,我不再是歷史系的學生,又變成了當年眷村裡聽遠征軍故事的小孩。
楊伯伯說,他認得父親,「你爸爸在四平,守車站到郵局,那一仗打得漂亮!」
但說到下山養老,他堅決不肯。他說,他不想再吃國民黨與蔣介石一口飯!
這也是我在眷村中常聽說的:某某賣燒餅的、打煤球的,
過去事實上是「國軍」將領,丟掉大陸後,從此不肯向國民黨、蔣介石低頭討飯吃,
寧可過著清苦自食的日子。
(七)
我研究所畢業後,台灣進入一段所謂「後殖民時期」。
二戰前在台灣的日本人被歌頌為建設台灣的先鋒,台灣民主法治的根源。
相反地,由大陸來台的老兵們,或被認為是屠殺台灣人民的劊子手,
或被罵為吃台灣米卻心向大陸的叛徒。
在政界與知識界,「轉型正義」被喊得滿天價響;
其意是台灣要轉型進步,就必須追究蔣介石及其追隨者的責任,要他們為正義付出代價。
這又是另一場戰爭,所幸父親已脫離了這人間戰場。
後來在我30年的歷史學術生涯中,
常狂稱自己的研究是「從新石器時代到社會主義新中國」的我,
卻從不研讀抗日與國共戰爭的歷史。
對我來說,那是個人記憶中的一片聖土,我不願學術知識污染了它。
在那兒,有像雞那樣大的蚊子,有讓輾過它的吉普車跳起老高的大蟒蛇,
有孫將軍帶著他的弟兄腳下踩著螞蝗毒蛇穿過雨林,
有摸進軍營以橄欖大的紅藍寶石換麵包的印度人。
在那兒,沒有民族戰爭,沒有同胞相殘,沒有仇恨,沒有恐懼。
所有的都已成為過去,只有我父親及眷村中的叔叔伯伯們賴以維生的戰爭記憶,
以及我對他們那一代人的思念。
(全文完)
想看看豆芽菜小羊的感想嗎?請連:
〈王明珂:父親那場永不止息的戰爭〉雜感
http://begin6189.blogspot.com/2010/11/blog-post_9189.html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