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前言、第一段、第二段請看上集)
上集連結:王明珂:父親那場永不止息的戰爭(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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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)
我小學三年級時,家境有了點轉圜。
母親娘家在鳳山火車站前經營早點冰品店,
這時因外祖父母身體不好,要將店裡的生意交給下一代。
母親的兄弟姐妹共有十人,聽說抽籤時他們做了手腳,故意讓母親中了簽。
我母親與母系親友們,幾乎都是台灣的閩南人,
他們是我生命、身體的另一半。
這便是我,在眷村中有時被喊作「雜種」,
在台灣閩南人眼中又是「外省人」。
小時候,每當父母在激烈爭吵時,我都會憎恨他們的婚姻,以及我自己。
鳳山火車站前,是台灣光復初期「2·28」事件發生流血衝突的地點之一。
當時全台灣到處爆發本省人與大陸來台軍人間的暴力衝突。
據母親說,當時軍人在火車站外以竹籬、白布圍住整個車站出口,
當火車入站,數百名帶著武器的台灣民眾衝出時,
布幕外早已架好的機關鎗開始掃射。
母親說,她只看見血染紅了白色的布幕。
所以,當父親在追求母親時,常帶著相當一個排的軍中弟兄去邀母親出來看場電影。
直到父親去世後,母親才說出那些往事;
父母帶外祖母看一場內容為男女殉情的電影,
並表示不能結婚便要死在一起,母親娘家才答應這場婚事。
不久,母親的雙胞胎妹妹,我的四姨,要嫁給一位客家人,
在母親家中掀起更大的風暴,所以父母親的婚姻就被母親娘家的人接受了。
在那約一年的時間,平日媽媽每天回眷村的家裡為我們做飯,然後再返回店裡。
暑假,我與姊姊、弟弟便都住在火車站的外婆家;
在外面野著玩,在店裡偷冰棍吃。
那段時日,我經常在半夜醒來,害怕衣櫃上那只總是瞪著我的老貓;
此時我抵抗那貓及所有鬼魅的辦法是,
讓自己專心聽著廚房傳來規律堅定的磨黃豆的石磨聲,
以及從門縫中凝望昏黃燈光下正在推磨的父親泛著汗水的光亮脊背。
有一天,突然我們家的早點冰果店結束了。
一兩年後父親才對我們說明原委。
那是一天早晨,他送早點到附近一家旅店的客房。
敲門進了房,見到一男一女躺在床上尚未起身——
那男人,是父親的老部屬。
即使在父親對我說明此事時,
我仍不明白為何我們要關掉早餐店,
我也無法體會當時他受到的打擊。
我所想的只是,我們何時才能脫離窮困,哪一天父母可以不為了缺錢吵架,
以及我是否能有點錢買糖。
是的,在我極有限的小學回憶中,一幕殘酷的記憶經常纏著我。
因要不到錢買糖還挨了罵,我哭著上學,走著走著,我發現父親跟在後頭。
我賭氣仍往前走,但不時回頭瞄瞄父親,看他要做什麼。
父親走入一家他經常賒欠的小雜貨店,一會兒又走出來,然後快步地追上來。
在離我十餘步時,他喊著「小明,給你」,說著將一個五角銅幣擲給我。
後來回憶這一幕——我逼著落魄的父親向雜貨店賒五角錢——經常讓我羞愧痛哭。
我還記得一件事,也是當時我太不懂事,
看見有些同學中午帶便當在學校吃,我也吵著要帶便當。
吵鬧了幾次後,有一天父親終於同意替我送便當到學校。
那天中午,父親送便當來,並在我打開便當時,對我及周圍我的同學說,
「今天起來晚了,菜場買不到肉,所以只給你帶個荷包蛋。」
當時我為父親的謊言感動得幾乎掉淚,
因為一年來,我們家沒有人吃得到荷包蛋,更別提吃肉了。
後來父親為了養家,曾在高雄港當碼頭工人,又在左營的海軍廢彈處理場工作,
但都做不久便辭職。這些都是十分辛苦且危險的工作,但他做不下去的理由仍是:
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出身黃埔軍校的軍官,他無法忍受別人對他的喝斥。
(四)
在我12歲那一年,父親終於做了一個決定:
到台中「省政府」去找他的軍中老長官。
事實上,多年來許多鄰居叔叔伯伯都勸他說,
「省政府」有很多你的長官、同事,去走一趟罷。
我還記得父親出發的那一天,他穿上借來的白襯衫和一雙皮鞋。
幾天後,我放學回家,進了門,便看見剛回來的父親。
他穿著新買的襯衫,眉飛色舞地對母親說,
「火車一出高雄,我就看到路邊一個大廣告牌,上面寫著,馬到成功……」
他說,「省政府」過去的軍中長官們很照顧,他們要父親自己選,
是要在「省政府」上班,或是在高雄的「省營」機構安個職位。
父親打趣著說,他看見老長官們都穿西裝結領帶上班,
「穿了一輩子軍服,我才不要在脖子上拴個西洋繩呢!」
媽媽、姊姊、弟弟都在笑;我感覺,我們家從來沒有那麼溫馨過。
不久,父親便在高雄一家「省政府」經營的肥料廠當了個專員。
我們家的經濟情況因此突然改善。
當時台灣的「省政府」,由上到下各級官員大多是由軍中退下來的將校官轉任。
父親這工作,原是「省政府」官員朋友替他安插的閒職。
然而不久,父親在這公司裡的地位重要起來,他也不由得經常要穿西裝、結領帶。
這是由於,肥料廠多年來一直有排放毒煙損及附近農作物的問題,
農民委託議員向「省府」要求巨額賠償。
肥料廠知道父親是「省府」安插的人,與「省府」關係必然很好,
於是將父親晉陞為公共關係室主任,主要工作便是處理煙害賠償問題。
以後幾年,父親便經常到台中出差,與一些議員、「省府」官員周旋應酬。
他衣櫥裡的西裝領帶愈來愈多,抽屜裡的名片也愈來愈多,
而他的身軀也愈來愈像個商人。
這是他最得意的幾年,不但利用關係替母親在銀行找到個職位,
也經常替眷村的朋友在高雄工業區安插工作。
在我中學二年級那一年暑假,父親出差到台中,要我和姊姊、弟弟到台中找他。
這時我們才見識到他在外面多麼有辦法;他也有意對我們炫耀這一點。
我覺得,經歷許多挫折困頓後,父親一直努力地在我們面前樹立他很有辦法的形象。
那幾天,白天他包下一部出租車帶著我們到處玩,
晚上帶我們到各個夜總會看節目、吃牛排。
而且經常是,進去一家夜總會沒多久他便借口菜不好或節目不好,再帶我們到另一家去。
大概是我們到台中的第三天。
那晚,當父親正在問我們想去哪一家餐廳夜總會時,接到了一通電話。
放下電話,他對我們說,今天我們去「藍天」。
進了那夜總會,一位經理迎面而來,與父親說了一陣悄悄話,
我依稀聽到「你的老長官……」,然後將我們安排坐在靠走道的一張桌子邊。
那晚,父親很少跟我們說話,一直注意著舞台前的一張空桌。
節目進行了約半小時,四五個人擁著一位老者進入餐廳,在舞台前那張桌子邊入座。
由於氣氛特別,我一直關注著父親;
他神色凝重地一直望著那老人,不時有些激動哽咽的表情。
節目還未完,那群人就擁著那老人離場。
當他們走過我們這一桌時,父親突然離座,擋在老人身前。
他努力地挺直身子,緊並雙腿,但他應酬過度的肚子卻因此更突出;
他高舉手臂,以手掌置於額前行軍禮,但他的西裝卻因此拉扯變形。
他便以這樣滑稽的姿勢,在那老人面前喊道,「某團某營營長王光輝報到!」
那老人停下步子,口中說「好!好!」他向前,當他的手正伸向父親的臂膀時,
一個壯漢側身擋在父親與老人之間,其他的人則推擁著老人離去。
父親保持著行軍禮的姿勢,不顧這一幕已引其鄰近幾桌人的竊竊私語,
直到那一群人完全離去。不久,我們也離開了那夜總會。
離去時,我只覺得父親的舉動真讓我們丟臉。
那晚回到飯店,父親以從未有的嚴肅口吻對我們說,那老人是孫立人將軍。
孫立人將軍,對從小生長在黃埔新村的我來說,
這名字是多麼的熟悉、親切,但又似乎是許多不幸的根源。
特別是,我家隔壁第二家住的便是孫菊人老師。
孫老師是孫立人的妹妹,夫妻倆從不與鄰人交往,甚至很少出門;
據說是,恐怕被跟蹤調查。
再過去,便是阿鳳家。阿鳳的父親,祝伯伯,
那個全村惟一能寫祭文、作對聯的賣醬菜老頭,原來是孫立人的文職幕僚。
受孫立人將軍謀叛之累,坐了幾年牢後,連謀個小學老師之職都不可得。
黃埔新村,村上父老大都是黃埔嫡系軍官,卻沒出幾個將官,
也因為他們都是「叛將」部屬。
然而在一個村上朋友家裡,我曾看到一本印刷精美的英文雜誌,
整本都在介紹孫立人將軍所率新一軍的對日戰績。
據朋友的父親說,這是抗戰時所編,對外國宣揚中國戰績的宣傳品。
村子邊的黃埔軍校,閱兵台作「立」字形;
村上父老竊竊地說,這是大家懷念孫立人將軍,才偷偷把它蓋成這樣子的。
我在20歲前惟一到台北的經驗,我自己毫無記憶。
聽媽媽說,那是一次國慶節閱兵,孫立人將軍為閱兵總指揮官,
父親是擔任閱兵司儀的孫系軍官之一;眷屬們坐在一個專屬火車車廂到台北看閱兵,
一歲的我在母親懷裡睡著,尿濕了媽媽的紅旗袍也染紅了我的小屁股。
孫立人將軍的「叛亂」事件,根據我自小聽得的村裡父老的說法,
是孫將軍主張要盡台灣所有軍力一舉攻佔東南四省,
然後再打下長江以南,隔江與「共軍」對峙。
反對此議的是蔣介石的親信、力主建設台灣為反共基地的陳誠。
孫將軍等人準備藉著閱兵來一次「清君側」行動,逼蔣介石同意反攻大陸。
不幸的是,孫將軍身邊有潛伏的「共諜」,將消息傳到大陸,
於是大陸在沿海調動空降師,準備趁機進攻台灣。
而所有這些消息都傳到了蔣介石那兒,
因此,蔣認為這是孫立人與大陸方面有勾結的一次叛亂。
然而因為孫立人將軍甚得美國、英國軍政高層的賞識,
所以蔣只得將他軟禁在台中,不敢進一步處置他。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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